大独裁者

大独裁者

楊剛

感覺得太少了！

「大獨裁者」不是一首詩，牠是一支悲劇；「大獨裁者」不是一支性格的悲劇，牠是一首時代的壯歌。這首壯歌有諷刺，有願望，有戰鬥，有人性，也有呼號，但是，牠是悲哀的。活了萬年以上的壽命，人類還不曾令自己長得齊全，還不曾活出份完整的人性。一面，他的人性是搖晃不定的在十字街頭顛播，可是，另一面，惡用了的機器卻把自己的病症種進了他的血液，使他在權威的寶座上面發狂。這不是悲哀？這不是侮辱？然而，幸有那一面在街頭顛擲的人性，人心上還能紅起了太陽。

「機器產生了豐盛，我們卻把牠變成了枯竭」。「我們想得太多了呵，而感覺得是太少了！」是的，你們精於計算的人們低頭吧，你們善於思索，善於分析的人們低頭吧，你們科學家，統計家，計劃家，你們為甚麼還要昂起你們驕傲的頭，不讓你們的心有半分鐘的甯靜呢？你們發明了原子原料，你們製造了機器，你們堆起了商店和廠房，你們安插了許多部門，許多司科，你們抽出了邏輯，把人爭切得方正整齊，穿在一條冰冷的鐵條上，你們把人生片成薄紙樣細片，把每一位每一片分開來夾藏在冷藏箱裏，而你們最能手的珠算者喲，聽你的手指在算珠上的爵士舞蹈，誰敢浪費一枚青錢在感覺中？你們是完成了你們的機器的，把機器完成了之後，你們就把人性從機器的齒輪下切斷了。

然而機器有甚麼罪過呢？機器生產了豐盈，人類不正是需要着豐盈？機器需要着創造，人類不也正是需要着創造？二十萬萬人類，二十萬萬人類來之無窮的子孫，誰不願機器如長青的松柏，永結萬年的果實？正因為人類和人類的子孫被剝奪了他從機器上應得有的一份，所以機器不能不變成石胎了，並且，豈只變成了石胎而已，又變成了一架榨肉機器。

只是，卓別靈是不會想到這些的。靈活的心靈不耐煩沉重的透覺。他輕鬆的接受了美國人的流行觀點，把駕駛機器者的罪過歸之於機器本身，他犯了他自己所說的毛病，他感覺得太少了。

雖是如此，「大獨裁者」還是一部藝術作品。牠象徵，卻不流於神秘，牠現實，卻不做出苦臉，牠粗獷卻不是刺激，牠溫柔卻沒有感傷。全部的構置是象徵的。亨克爾是現代機器病的人格化。在這裏，所有的諷刺與滑稽，關於亨克爾的言語，姿勢，情調，動作，乃至於他的德文語言無一不是悲慘的機器的化身，無一不出乎人情之外，使人以笑聲來洩出嫌惡，而人身的諷刺乃成了時代的嘲弄。這使我們回想到他的「摩登時代」去了。在那裏，機器照樣是受了大冤枉的，如果說「大獨裁者」有機器的魔靈由暗中掌住了他的神經中樞，「摩登時代」稱的機器則顯示得何其猙獰蠻野，那是作者筆直的劈面的咒罵，那是畫人筆下不等邊多角形的牙齒。雖然「摩登時代」也曾拉出了掌握機器的人，但是，看見了那些牙齒的人，誰能不憎恨機器？

亨克爾抱着地球跳舞是一段百着哀絃的Minuet。在這裏，人格是實現出來了。跳出他替機器充前臉的圈子，我們看見了一個自我擴張慾極強，要以人的行為掩覆宇宙的角色。結果自然他是要幻滅的。這是一切空想的前鏡，正如亨克爾在浮蕩不定的河上打槳，做着進攻奧斯特力茲的狂夢時，不候他狂叫的聲音消逝，已經連船帶人在水中翻了一個底。河水是陰謀的，狡獪的，而幻想中可以攏弄的地球則是脆弱的。倒退的，狂大的自我將怎樣拯救他自身的幻滅？

替亨克爾設一個厭惡戰爭的理髮師是作者從美國電影導演術中發展出來的一支新曲。一般電影裏面，主角英雄必有一個副角。這人是他事業的同工，也是靈魂的伴侶；是他的台基，也是他心理生活的補腳Supplementary。理髮師在人格上站在亨克爾的對面，但是在劇中地位上卻補了電影歷史上那副角的空隙。那裏曾有過這樣的一位副角呢？英雄要的是機器，他要的卻是人生；英雄要嚴整規律，他卻是吊兒郎當，連走路都難得穩定，英雄要征服，他只望能有和平；英雄要權威，要死亡，他卻不要做皇帝，只願大家能幸福的活下去，英雄害盡了猶太人，他為了猶太人送上自己的生命，世上那兒有過這樣的一位副角呢？然而世上又那兒去尋找這樣一位亨克爾心上的人物？有誰知在那暗嗚叱咤的靈魂中藏了有多少人性的眼淚，積聚了多少人性寂寞？有誰知在獅子狂暴撕裂的時候，牠嚐味到的求取同類的悲哀？這兒有的是對照，反比，也有的是補充和完成。機器與人性看來是不能兩立的，然而機器卻無法脫離了人；人是會像機器一樣狂烈的左右世界的，但愈是這樣的人，在內心裏埋了愈深的人的渴望，平易的人願意作一支蘆葦在醜小鴨的頭上飄動，勁激的心卻把人驅逐到自己的對面去，而使自己在忿怒與狂暴中用寂寞糟塌自己，用殘酷凌虐他人。

誰能了解呢？誰能了解一個時代的心靈？誰又能感受一個時代的苦痛，那在千千萬萬海波似的人類大群中，用同一的心絃敲出來的？

「我們想得太多了，而我們感覺得卻太少了呵！」

選自一九四一年六月一日香港《時代文學》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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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众

關於「大獨裁者」的二三事

在沒有看到「大獨裁者」以前，聽到幾個朋友不很滿意的批評。他們因為差利·卓別麟改進了作風而不習慣，和對於片中政治性的尖銳覺得奇怪。

看了以後，我得到相反的回答。這不愧為一部偉大的作品，最富於人性，最富於人道精神的作品。正因為他把娛樂與煽動統一了，正因為他把人類靈魂一致的弦發動了，所以在影藝上，他是「紀念碑」式的作品。

有人說猶太的理髮匠和希克爾獨裁者動靜還是有些相似，這是美中不足。我以為這正是人類的縱橫線的交叉點，希克爾獨裁者，本身是個卑小的，有些悲觀傾向地虛無的人物，他的權勢與暴虐，正是一種虛弱症之反常和反面的表露。猶太理髮匠有他崇高的一方面。他富於同情，也富於理想，還有「不可知的力量」令他反抗。這兩副靈魂的機器，在線條上誰能禁止他有交叉點呢？

有趣的聲明：「獨裁者希克爾和理髮匠的相似，以及其他人物的酷肖都是偶然的」。這無意的意匠！

有味的哲學：「我們（各民族間）思想得太多，而感覺得太少了！」（所以有自私而無同情）。不錯，法西斯的思想與科學的成就，正是人類的威脅與災難！世界被壓迫的人類，在文化上還能投入那陷阱嗎？

有益的說教：「兵士們，你們不要為獨裁者所欺騙而殘殺，他只能奴役你們；我們要為自由，民權與人類福利團結起來！」

有力的象徵：三個傢伙開會，爭吵起來，在吃了「英國的」芥醬（Mustard，意義並不只這麼簡單）之後，整個身體作怪。直到希和墨妥協的時候，扮墨的積·奧奇把一個大盤子交給旁邊第三個矮盟友；那矮盟友禁不着重量與震盪，一交跌得爬不起來了！這是全劇最尖銳的地方。

有道的對比：希獨裁者對他的女職員以猛獸的態度「臨之」，和猶太女郎的遭遇這一對比，在三八日看戲的女人類，不知有動於中否？

選自一九四一年三月十日香港《國民日報·新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