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白红三部曲之红

不是冰淇淋，是大光明电影院基爷影展红白蓝。他是我最爱的导演，于是借此重温，大荧幕体验真是相当不错。

蓝，自由悖论。蓝的情绪氛围感好足，看的时候一直憋着一口气，朱丽叶比诺什演技超绝。自由悖论首先在于生死不自由，人是偶然的随机的不可预知世界的宿命的囚徒。女主朱莉原本拥有的幸福的一切，一场车祸带走丈夫孩子，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她在绝对意义上自由了，幸福也中断了。同时，人也是情感与记忆的囚徒。越是想摆脱，逃避，忘记，掩埋，它就越是以各种方式如影随形，提醒你它的存在。她想要逃离和丈夫孩子相关的一切，全然逃离过去，可怎么都逃不掉。与之形成呼应的，则是朱莉那全然遗忘的母亲，在一片虚无的自由中等死。并且已有的似乎坚固的记忆叙事，也会因为新的“考古”，不断被挑战，解构，打破，逼着你去审视。丈夫生前其实有小三，且小三还怀着孩子。另一边，邻居脱衣舞女也是个追求自由的人，表示自己做这行是真正喜欢，却在父亲来看时，瞬间情绪失控崩塌。而这件事启发了女主朱莉。最终的答案，来源于女主的和解与宽谅。唯有勇敢地正视，凝视，处理自己的创伤，人才得以一丝自由的喘息。

白，平等悖论。白想容纳的讨论还蛮多的，权力连带着情欲，能与不能。第一重，性别，刚开始时，男主卡洛尔在性别上处于上位。第二重，种族，到了法国以后，男主作为波兰人，面对法国人的妻子，变成下位，直接羊尾，离婚。第三重，阶级。回到波兰的他，经营一番，摇身一变，成为富豪，安排假死诱骗前妻到波兰，他重回上位，又可以了，报复了前妻。俩人在动态的权力游戏里，确认了彼此的爱意。平等悖论在于人有各种各样的身份，这些身份差异无法抹平，差异背后连带着权力的建构。而权力是催情剂，一段平等的关系将丧失最原始的性吸引。浪漫爱，拆解到最后，只不过是烂俗的停不下来的权力游戏。

红，爱的悖论。三部曲里我偏爱红，伊莲娜雅各布是永远的银幕女神。红里的瓦伦蒂娜是最理想化的infp形象，拥有着最神奇的治愈能力。自私写在基因里，纯粹的利他真的存在么，瓦伦蒂娜为何要救治受伤的狗。更难的是，她拯救了法官一颗破碎的心。法官（judge）这个设定本身也很奇妙，一个赤诚爱过又被伤害的人，滑向人性恶论，迷失信仰，怀疑一切，judge一切，而在最深处又渴望相信，渴望被爱拯救。爱的时候有多热烈，爱的阴影面，怀疑妒忌背叛心碎的时候，就有多痛苦，不管是年轻法官女友的出轨，还是瓦伦蒂娜拒绝了摄影师的求爱却无法打消男友的怀疑。此处背景音乐应该有陈医生，“爱是妒忌，爱是怀疑，爱是种近乎幻想的真理”。人心隔肚皮，他人即地狱。人在表面可以极尽一切表演伪装，撕开来，不知道底下有多少蝇营狗苟。正因为人心看不见，人与人被猜疑链锁死。一切爱的行动都是向死而生的冒险，你不知道前方等着你的是不是一脚踩空的地狱。人与人如何信任，又如何爱，值得吗。偷窥则是打通表与里界限的途径。法官通过偷窥，捅破这层纸，看到了种种经不起检验的人性，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悲观。可是不爱，孤独也是地狱。痛苦与爱的饥渴不被看见与理解，人同样是困在囚笼。法官偷窥到了他人即地狱，而瓦伦蒂娜，意外地闯入，偷窥到了法官的孤独。一如《爱情短片》里小男孩偷窥到的孤独，在此处形成了互文。瓦伦蒂娜为法官这样的孤独，心疼，悲伤，流泪。而这滴眼泪，唤起了封心锁爱的法官那尘封已久的对爱的渴望与呼唤。瓦伦蒂娜和法官，是基爷影像里的阿廖沙与伊凡。最终瓦伦蒂娜也在上帝那里，从人性巨浪里获得了拯救。简直是个宗教故事了，而且七天，七只小狗，都在隐喻。红散场时，坐在黑暗中的我就哭了，当时也不明白是被什么触动竟有这样的情绪，缓了好一会。出来还跟朋友说好奇怪我不知道自己为啥哭了。

蓝白红，自由平等博爱，法国国旗三色，欧洲引领的现代世俗社会最基石的价值。作为欧洲边缘波兰的基爷，对这些价值一一进行了疑问与解构，认为它们将不可避免地将现代人引入存在虚无。怎么办。基爷的答案，最终退回到了基督教最内核的元素上，抱持痛苦的慈悲心。简直毫无新意，保守，老套，就像19世纪俄国的陀托。只不过，他面对的是东欧巨变苏联解体的时代，却和陀托相似，面对着即将涌入的无法阻挡的西欧阵营的现代性，做着最后的无力的辩护与守卫。

基爷的电影里，总是反反复复充满着各种狗血的元素：偷窥，出轨，性无能。用最知音体方式来总结三色的话，非常烂俗。丈夫车祸死后意外发现小三且怀着娃；丈夫羊尾新婚妻子要离婚；退休法官竟是偷窥狂魔。如果再算上十诫，还有一堆。丈夫要死了妻子却怀着别人的孩子；前女友在圣诞夜找上门让你离开妻儿去帮她找男友；父亲跟女儿情愫暧昧而亡母的一封信似乎表明他们并没有亲子关系；少年偷窥对门风情的熟女；丈夫阳痿了建议妻子去找小鲜肉满足生理需求。。他从不俱于把这个世界的真相撕开来看。他的每个故事，几乎都可以往最狗血烂俗的方向发展，但都没有。在那个最炽热又易碎的地方，他都温柔托举住了。这是多么宽广温柔的人。力从来都不只是猛烈的那一种，温柔的力量很强大，很见功力，有或没有很明显的，我一下子就能识别并且愿意全身心交付。

很幸运我20岁的时候看过他，并且非常喜欢。到30来岁了，验证了一遍，我还是喜欢。喜欢的东西不曾辜负我，我也还没有辜负它们。那会并不能都看懂，但在心里留下过痕迹。那会心灵还比较有弹性，即便不懂，也可以被撑大。而后来的人生经验里，这些内容不断被验证和互鸣上，突然就更懂了一些，有了那种被稳稳接住的踏实感。

而且， 我终于可以从他这里“毕业”了。虽然我很喜欢基爷，但是这次几部看下来，我要开始批判了。其实他的所有创作都非常命题作文，要到达的目的地是确定的，只是怎么到达的问题。美则美已，内容结构太太太太工整了，到了近乎刻意和需要借助虚玄宗教力量的地步，底色又是宿命论的。这点上，我觉得他像贝多芬，都有种想要当肉身的“神”的感觉。但人毕竟是人啊，这样的人完美主义龟毛强迫症，估计不好相处。

而最终的落脚点回归到宗教，我觉得他其实挺保守的。《红》开场前，大屏幕上的推荐人说，94年《红》没有拿到金棕榈，惜败《低俗小说》。没有哪两部电影像这两部一样，在各种意义上都截然相反。也是，我特别喜欢基爷，同时也对昆汀特别无感，印证了这点。昨天观影结束后，和朋友一起散步，他说，基爷败给昆汀不冤，他是给旧世界唱挽歌，但这世界需要新东西move on了。我说我有点羡慕他，可以和过去没有拧巴的关系，大踏步往前。我不行，我这种人，一只脚在过去，一只脚在现代，拧巴得很。

说起保守，我这两年想过很多。另一个朋友有次说，发现很多一流作家和思想家思想都偏保守，比如陀托。好像确实如此，我感觉他们对人性拆解很深，然后基于这个限定条件去推演世界，就会让我觉得很稳，站得住。自由平等爱的悖论，在我二十岁时，也许还只是个空洞抽象的哲学命题，到我现在这个年纪，都肉身体验到了。自由这个词确实美好，我过去的人生也一直推崇它，可到了这个年纪，隐隐开始能感受到绝对自由的尽头是虚无，人的肉身并不能够承受。看多了这几年父权制与身份政治东西风相互压倒的热浪，对平等也感到悲观无望。而我也在爱的路上经历了无数跌跌撞撞头破血流，空对着虚无，绝望地发问和痛哭。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刻，需要一种宗教般的力量，让我可以在一片虚无中抓住些什么。

急于推翻旧有东西没啥问题，但创造新东西本身是很难的。如果不基于对人性的深刻了解以及人的肉身天然的局限，新东西看起来美好理想，很有可能重心不稳不堪一击。如果破了以后不能立，人将如何面对精神荒漠呢。我20来岁的十年基本在面对“破”的问题，实话说，破非常爽，我觉得自己也解决得差不多了。30来岁甚至以后的人生，我将不得不面对更多“立”的问题。

在"破”与“立”的这条路上，那么，请允许我再次为基爷送上最深的敬意与怀念。那是属于我的少年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