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奥特曼

如果问在商业片领域，谁蹚出了一条跟传统好莱坞不一样的路，我首举庵野秀明。

或许不经意，他完整地呈现出了一种文化上的对抗姿态，用自己的爱好——恰好也是日本国民引以为傲的几种流行文化——来反抗好莱坞体系的传统拍法。

这需要足够的自信和资历，恰好庵野秀明都有。

一种反抗是镜头设计，力量之源是日本动画。

庵野秀明对镜头是有很强大的掌控力的，这个掌控力植根于他长期的动画创作经历——主要是赛璐珞时代。那可基本上是手绘的，可能为了压缩成本，也可能是为了把手绘所能赋予的镜头自由度吃干榨净，庵野秀明卷出了个“在单个构图中高效地完成叙事”的极品拍法。这让庵野的文戏画面渗出一种作者电影的气质——虽然穷，但我也要穷尽出新的东西。

再看下面《新·奥特曼》中，长泽雅美姐姐的出场。目标很明确，一系列镜头介绍她风风火火的动作性格。但是大概是因为长泽雅美脸蛋太漂亮了，会干扰观众对人物的认识，所以庵野想出了这么个拍法：不拍头，只拍她的身体局部与周遭环境的关系。

这种拍法在一个成熟的商业电影语言体系里是不太受欢迎的。因为摄影机角度更倾向于模拟的人类肉眼真实的视觉体验，它的自由是受限的，是受正常人的视觉经验束缚的。同样在下图EVA动画逻辑中成立的构图，在上面《新奥特曼》中是不成立的，因为这是真人拍摄，沉浸感不一样。现实中观众的脑袋是不会这样走位的。它们违反直觉。

让我们再来看看，一个所谓“技法成熟”的电影导演，会怎么处理“不出正脸”的镜头设计。

朴赞郁在《分手的决心》中，对汤唯饰演的女主使用了类似的开场。汤唯出场很久以后才出现她的正脸的近景。且看几个截图：

汤唯先不入画，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勾引观众的兴趣。

没有正打只有反打，借用男人表现出汤唯很美。

让汤唯在小角落低着头：“别吵了，我没有刻意不拍她”。

来个手的特写，告诉你汤唯就是用来被凝视的。

朴赞郁的拍法，有新意，但仍然遵循这电影拍摄的逻辑，是为巧工。

对比一下朴老法师，庵野秀明的拍法就像是一个啥都不懂的愣头青，没有章法地一顿胡搞，中二地表示我就是要这么拍，我就是愿意这样把镜头表现得如同偷窥狂一样猥琐。为啥？他有啥底气？

答案自然就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动画导演出身。一看这组镜头，大家倒吸一口凉气：“动画监督转战真人电影就是气势不一样啊。”

哎，我就是这么玩，任性，你能拿我怎么样？

别看我的口气是揶揄的，我的心是佩服的。没有狗头。

老一套的拍法（尤其是日本商业片的拍法），的确看腻了。而朴赞郁的拍法，又有些过于设计。恰恰是庵野觉得，你们设定的底线在这里啥都不是。我们与其把这些AV视角镜头谬赞为庵野的创新，不如诚实地享受这种新鲜的刺激。

庵野可能不是真想搞猥琐这一套。他只是觉得，为什么不能用特摄拍巨人的角度去拍凡人？

如果我们是四岁的孩子，懵懂地观察这个世界，这些镜头的现实逻辑就成立了。反正下面这个镜头，就像是我儿子拍的。

其实蛮深奥的，不觉得吗？

庵野秀明第二个反抗是特效，力量之源就是日本特摄。

他一定要坚持有所谓的“皮套感”。

如果把特摄看做是个傻傻的落后的电影技术，那不会犯错，的确应该被淘汰了。但是如果把特摄再看做是一个民族行将消亡的传统技艺，那么我们也的确应该起立脱帽敬礼。

所以打开《新哥斯拉》和《新奥特曼》的核心钥匙，是特摄在日本这片土地的某种国民性。结合好莱坞1998年版《哥斯拉》对哥斯拉形象的践踏，以及2014年算是比较成功的传奇版《哥斯拉》的回归，你可以代入一下日本几代影迷的感受。你再回忆回忆，几年前迪士尼是怎么拍我们的天仙姐姐刘亦菲的。

某种程度上说，庵野秀明是日本文化战线上的“民族英雄”，守住了他们的阵地。

没有皮套感的哥斯拉，不是他们的哥斯拉！没有皮套感（硫酸脸）的奥特曼，不是他们的奥特曼！

庵野秀明在视效设计上是非常精明而成功的。他需要继续解决的是，在文戏上用特摄的办法拍人物之后，再应该用什么方法来拍真正的“巨大化”，把他的特摄与其他人拍的特摄区分开来。

这回他学乖了。认认真真使用好莱坞电影的视听技巧。

这组镜头堪称百看不厌，带劲！

这个发射斯派修姆光线的动作，是字面意义上“3岁小孩都认识”。一开始动作很缓，是很宽松的镜头，大家就知道要来了要来了。

然后的镜头——

紧跟着奥特曼左手动作大摇大晃。

仿佛巨大的左手划出的强风，把摄影机扇飞了。

这个节奏很好理解是不？

然后是怪兽或者外星人的皮套设计。

扎拉布这种设计的是工业层面的构思，可以观察这种细细的光线。这其实就是在说，我虽然是继承了你的设计，但是我的视觉载体是电影银幕，预算不一样，清晰度不一样，所以我可以搞得这么细，光照度这么低。重新观察EVA的TV版和《新剧场版》，亮度、细节要求也是大不一样的，这也是比较寻常的理解。

再然后是巨大化后所处的环境。最典型的是如下这场真假奥特曼的打斗。

以往特摄最大的问题，不是奥特曼不够大，而是环境不够大。奥特曼无数系列TV版剧场版中，都是在局促的环境中打斗，没有广阔的视野参照。

庵野秀明在告诉观众，什么是大——不是我用广角仰拍就是大，也不是我只拍局部就是大，更不是奥特曼跳一跳镜头抖三抖就是大——真正的大，是需要我构建足够真实的环境，让观众你们的脑袋自行脑补完成的。这是庵野秀明从好莱坞吸取的足够养分，让坚持留下来的奥特曼的皮套成为了奥特曼的皮肤。观众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里面装了个特技演员。

咦，这不是继承了好莱坞的技巧了吗？其实不是。对比成功的《环太平洋1》与失败的《环太平洋2》，其实庵野秀明更多选择了《环太平洋2》的拍法。不然，“特摄感”就很难坚持下去了。那《环太平洋2》的缺点怎么解决？解法是用动作的快慢。慢一些的动作，有助于提升巨大化的感受，这也是特摄的老经验。

你可以注意到，当奥特曼动作偏快的时候，基本就会切到比较紧凑的景别。如果景别很大，人物偏小，那就动作放慢一点。有趣吧。

庵野秀明的第三种反抗是故事设计，力量之源是日本现状。

《新哥斯拉》已经够猛了，但是庵野大概觉得不够过瘾。在《新奥特曼》中，他把日本所处的现实世界讲得更窒息。

与好莱坞商业电影必须分出善恶阵营的传统不同，庵野秀明是二次元，不是二极管。他不遵守商业电影故事该有的线性逻辑，而是十分急切地把他对现实的理解用细碎的场景呈现出来。

《新奥特曼》里有双重现实映射。

第一重，就是故事里的日本和世界。日本政府总有些小小心思（包括拥核），却在各大国的夹缝中动弹不得，高层每走一步都是愚蠢的昏招，只有务实的部分中层和基层苦苦支撑紧绷的钢丝。

第二重，就是故事里的地球和宇宙。如果不“睁眼看世界”，那地球自得其乐，自己人斗自己人，其乐融融；但一旦有宇宙的光照进来，地球就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孤岛，没有某些外来的绝对力量的庇护，那就命悬一线。

如果把拥有巨大化能力的贝塔装置看做是某种核力量，徐徐展开的宇宙图景就显而易见了：这个世界不允许力量的扩散。我有了，我就是正义。你也想有，不允许。我们遵守我们构建的规则，毁灭你与你无关。庵野秀明在文本上，却对这个规则给予了最大的理解和正面描写：故事主线里有投机掮客，有军火贩子，也有真正恐怖的审判者，却最终都没有区分出纯粹的善恶，只有立场。

沙福林大人，竟然真是最终BOSS——这点令人不寒而栗——想雷霆万钧地要消灭人类的是他，最后想网开一面大发善心的也是他。

如同《新哥斯拉》里拯救日本的最终是劳动人民的无穷智慧与无畏奉献一样，庵野秀明也在《新奥特曼》里留下最朴素的解决方案——人性的光明。不是政治，不是利益，而是单纯的“相信”。

这或许也是在这个无解的现实世界，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答案。

怕就怕，最好的答案，却不是最终的答案。

庵野秀明相信光。这真是一位善良的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