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浪闻莺

“垂髫，我怕”随着这句台词，电影在黑场中开始了。淅淅沥沥的雨中，垂髫和银心依依不舍地告别，长发高大的男人撑着伞走近，银心被催促着上看车，垂髫在雨中望着她远去，身后男人一言不发地为她遮蔽着风雨。这是电影的开始，此刻似乎有了预感，这可能也是故事的结局。

如果说大片的绿柳、雾气和烟雨勾勒出了江南的气韵，那么接下来，越剧团的海报、搪瓷脸盆和老式的桌椅床铺则将时间拉回至上个世纪。这个关于九十年代、关于杨柳岸、关于越剧的故事一步步娓娓道来。

垂髫和银心，自幼一起唱戏，在戏中是爱侣，在戏外是姐妹，自然早已密不可分。

垂髫是越剧的理想主义者，她爱唱戏，也自信自己能一直唱主角。她的确有自信的资本，她的梁山伯清雅风光，让工欲善的目光从此不能移开。没能留在省剧团是一切的转折，即使在盲人按摩院，她也始终听戏唱戏。她说“只要有戏唱，我不怕累。"垂髫，一直都在默默坚守着她的越剧梦。给工欲善按摩时，她唱着“想山伯无兄又无弟，亦无妹亦无姐。”正是对她的真实映照。而片尾坐在小小房间中，收音机里放着的是梁祝的开头，仿若也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银心的情感是更复杂的，起初她爱和垂髫一起唱戏，她说“如果留在杭州，就能和你一块儿唱戏”，但是当经年累月的“风头”都被垂髫拿了去，新出现的这个她有点好感的男人也被垂髫征服，她又不甘，正如银心说的，她也可以“配”一次。但同时她也不愿伤害垂髫，到底没有“让垂髫出洋相”。从徐州回来的夜晚，坐在公交车上哭泣的银心，是否有那么一部分是为垂髫而哭？但当工欲善的口中喊出垂髫的名字，银心那一点歉疚又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心中无法磨灭的向往。站在月光下，她为自己下定了决心，才去抓住了工欲善的手。银心，大抵是最爱自己的，她拼命想抓住垂髫、工欲善和杭州的美好生活，这些都是她最珍视的东西，但到最后，却一样也没抓住。

影片中的越剧也都恰到好处。两人初到杭州时，看的《吕布与貂蝉》，热闹又精彩。两人共同表演梁祝，银心因怀着心事而总是错开目光，让垂髫察觉了异样。乡下戏班的梁祝，两人久别重逢，抛去嫌隙。戏楼上隔空对望的“贤妹妹我想你”已然落泪，傍晚的舞台上，两人真正演出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浓情蜜意。社戏的选段，银心的白色水袖是那么美，垂髫的满脸的红色涂料叫人胆颤，当老板娘告诉众人戏班子要散了时，泪水从这张红色的脸颊上滑落，更加触目惊心。泛舟西湖上，虽然没有了戏服， 没有扮相，但垂髫的身姿与风范一直在，梁山伯从未从她的身上消失。

如果越剧没有没落，杭州还有能容纳垂髫唱戏的地方，大家的结局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模样？这已无从得知了。垂髫和银心的分离，是大时代下，她们能做出的最后选择。是两个不同理想的人，在越剧的衰微里注定的结局。垂髫问银心，你还想不想和我唱梁祝，银心说想。银心也问垂髫，你还想不想和我唱梁祝。唱梁祝的人，最终也同梁祝一样，彼此爱着，却无法厮守。

相较而言，工欲善反而是感情最纯粹的那个——他从始至终都只爱着垂髫。从最开始他在课上说，“墨镜虽然遮住了眼睛，却让你的目光变得独一无二”，垂髫在他的心目中就已经是独一无二。垂髫和银心来找工欲善探讨第三性时，工欲善没有先回答问题，而是问垂髫，为什么总戴着墨镜，这样的“不礼貌”正体现了工欲善想要了解垂髫的急切。

演员郑云龙在采访中说，他为了这个角色减重了近三十斤，这确是十分不易。从大荧幕最终的呈现来看，这份辛苦很值得。187的他，在棉质白t下，露出细瘦的手臂，五指修长，让人不觉生出他握笔一定很是好看的念头。蓬松微卷的长发配上他自带忧郁气质的眉目，俨然是一位多愁善感的艺术家。

工欲善与众人的初见显得有些局促，他双手交握着缓解紧张，视线始终粘着桌面，不好意思看面前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被“调戏”时，露出一抹羞涩的笑，解围着说“没事没事”，倒是在这样的欢笑中放松下来。说到专业的扇子，便认真又自如了，将自己的观点大方分享，这可能是除了画扇子，工欲善最得心应手的时刻。

工欲善的爱恨其实表现得很分明。他和银心在一起时总是沉默，他看银心的祝英台眼中也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的淡淡的。但当他和垂髫在一起时，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给垂髫画眉，眼中是深情；他看垂髫唱梁山伯，满眼都是欣赏，宛如被摄了心魂；他见垂髫来还扇子，忍不住露出笑意；他和垂髫并肩撑伞走过断桥，伞微微向垂髫倾斜着，自己的小半边肩露在雨中；他给垂髫讲扇子，眉梢都带着欢喜。隔扇羞窥意中人，垂髫便是他的意中人。

但工欲善的爱恨又是那么难说出口。他无法残忍地对银心说出拒绝，银心说我们去看电影吧，他说我想画画；银心说我们什么时候领证，他顿了顿画画的手，却仍无法说不；银心最后问，你有没有爱过我，工欲善的答案明显不过，但他只是用低头沉默代替了回答。他对垂髫也从未说过我爱你，他说，那把桃花的扇子你喜欢吗？我想送给你。他说，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他说，跟我回杭州吧，我想办法让你接着唱戏。这些每一句都是我爱你呀。

对工欲善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戏，是他同银心及阿姐姐夫一起吃饭。工欲善斯文地小口吃着饭菜，在听到阿姐说了垂髫的传闻后，他没有出声反驳，却摩挲着筷子再也吃不下饭，将筷子放下，同姐夫干了杯酒。这个男人，内敛隐忍，习惯将一切都化作酒咽下喉。

工欲善对银心的不拒绝固然是可恶，但同时他对感情的专一和为了垂髫一次次奔赴的勇气却也令人动容。说到底，他也只是江南水乡的痴心人罢了。

片尾，垂髫说，我看到了，最好的时候。阳光绿柳中，她舞袖唱着女小生。她最美好的年华，是在戏台上肆意绽放的女小生，彼时身旁是默契的搭档，台下是喝彩的观众。那也是越剧，最好的时候。

当然本片也有可惜之处，比如工欲善的人设有点单薄，像是两位女主间的“工具人”；比如某些镜头衔接的生硬，浪漫唯美的床戏直接生切黑场，哪怕用个渐隐呢。以及电影的侧重点放在了垂髫和银心情感关系的探讨上，但始终差那么一点儿劲。

无论如何，还是给文艺片一点鼓励吧。江南烟雨里，想再听君唱一回戏。